致变忒休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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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花】三日(上)

本来打算写个清粥小菜的短篇,写到现在发现短篇是写不成了,写完估计是个中篇了。没什么案情,只是讲陆花之间的故事,讲两个本就两情相悦的人捅破窗户纸的故事,保证HE。

【PS:同时在填另一个CP的坑,若文风混乱见谅。】

【PPS:贾尼的坑我都会填的,我没有始乱终弃喜新厌旧!】



(楔子)

 

花满楼浇着花,听着水珠从花茎上顺流入土的声音,在闹市里也自得宁静。

最近那只到处乱飞的鸟儿没给他带来麻烦,花家也端端地坐着富甲天下的位置,花满楼自然就得了悠闲。

离小楼一街远的楼阁上卧着个人,阁中的头牌姑娘为他沏酒,沏好后放在他的胸膛上,离他的嘴说近不近,说远倒也不远。

街边巷角都种着些花草树木,柳树长得最为旺盛,柳叶时不时便随着阵大风漫天飞舞。一片便落在了酒杯旁。

“公子,您可是说好了,一动不动就能喝到这杯酒的。”头牌姑娘叫明霞,衣裳也似她的名字般艳丽,声容姿貌更是。

她房间的床头上挂着件红霞般的披风,可那却不是她的。

卧着的男人笑了:“好啊,虽然我不是个君子,但说过的话还是驷马都难追的。”

内力鼓动,杯里的酒就那么凭空进了他的嘴里。

明霞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她在流香阁头牌的位置上坐了好几年了,风韵越加成熟,见识也越加广博。从她第一眼见这位公子就知道他是谁,而且自两年前他开始几乎每月光顾这里时,他们也算得上是熟人了。

不过,今日明霞才知道这个年纪轻轻的人内力有多深厚。隔空取物对内力的要求已是很高,若取的是液体,那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明霞勾唇一笑,满面桃花,“公子这次还是路过吗?”

陆小凤侧头,街尾小楼的楼台上有个穿白衣的身影,离得太远,都看不清他的动作,但是偏偏就能从那模糊身影上感受到一股子从容温文。

“嗯,路过。”陆小凤的眼睛往酒杯一扫,明霞会意起身再为他满上酒杯。

浇完花的花满楼放下水壶,心里像是被什么牵动了,抬头面向某个方向。他的确是没听到什么,也没闻到什么,更没有摸到什么,但他的感觉告诉他那里的确是有什么。

陆小凤大大方方地望着花满楼,没人能隔着一整条闹市街道听到对面的动静,花满楼也不例外。他确信花满楼没有发现他。

果然,花满楼只朝着那个方向停了一瞬,又做起了自己的事。

他好像总有做不完的事,或是总能让自己看起来不无聊。

 

(一日)

 

花满楼从梦里醒过来,那是个什么梦,他已经忘了。不过现在要紧的不是他的梦,而是刚闯进他楼里的人。

从窗口透进的寒意告诉花满楼现在还是三更左右,平常人可不喜欢在三更造访。虽然他小楼的门总是不关,但大多造访之人总还是知晓什么时候是不适合叨扰的。

除了这位。

“陆兄。”

“花满楼。”陆小凤人还在楼梯上,声音已经传了上来。

不管他们有多熟,他们的称呼还是生分。

陆小凤也不是没试过亲切的称呼。少年时,他叫过花满楼好几次“楼儿”、好几次“七童”,都被花满楼当做没听见给混过去了。自那之后,陆小凤就没再试过。

花满楼勾起嘴角。他心底没来由地升起一股不安。

“诶,你笑什么?见到我如此高兴?”陆小凤踏上二楼。随手把红披风搭在了扶栏上。

“什么时候鸟儿也会从门进了?”

“就是再野的鸟儿,在花兄这里也得学乖点了吧。”

屋里没点灯,只有稀疏月光从窗口漏进屋里,陆小凤径自走到了桌边,心安理得地坐下,为自己斟了一杯冷茶。

花满楼只穿着里衣,也未束发,青丝如瀑披散在纯白的里衣上。他也不在意陆小凤是不是在看他,拿着挂在床头的外衣披上,坐到了桌边。

“哎呀呀,想不到富甲天下的花家就用隔夜凉茶招待客人啊。”陆小凤嘴上说着,又斟了一杯,细细嘬着,如好酒之徒品酒一般。

“这才三更,不算隔夜。”花满楼顺手抓起了自己的扇子,嘴角带笑。

他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很浅很浅,却似乎带着一股还未散去的杀意。他循着这股血腥气伸手摸过去,陆小凤却向后躲开了。

“陆小凤。”花满楼心底的不安上涌,几乎要漫到心口。他的声音少了平日的温和,这是他罕有的强硬语气。

陆小凤知道躲不过,花满楼既然发觉了,自己就算现在逃到天涯海角去也会被他翻出来问个清楚。

陆小凤轻笑,略为无奈,还是嘬着他的冷茶,“怎么什么都瞒不过你。”

花满楼伸出的手最后落到了陆小凤的耳朵上,光滑冰凉的耳廓上有一道浅浅的划痕,血腥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花满楼的手指也是凉的,却比被夜风吹过的耳朵稍暖了一些。陆小凤觉得自己的右耳有些痒又有些烫。

伤口沁出的血已经略干,显然它的主人一点儿也不关心它。

花满楼起身想去找自己的药箱。

“什么时候这么点小伤都需要劳烦花兄了。”陆小凤按住了花满楼的肩膀。

什么时候都是,只要花满楼发现了。从小到大,自花满楼学会医术开始,只要他在,陆小凤和朱停的伤都是由花满楼治的。只是朱停老实得多,不像这只野鸟,三天两头便弄一身伤去麻烦花满楼。

“我不过是路过,讨杯水喝,喝完就走了,不要麻烦了。”

“那又是什么时候陆小凤还怕麻烦花满楼了?”花满楼笑。

陆小凤松了手劲,花满楼离座,在一片漆黑的屋子里准确地走到木柜旁取出药箱。

药箱虽小,但是药品却齐全,里面不少药有时效,每三月就需重配一次。这药箱和花满楼一起来到小楼,至今已重配了八次药了。花满楼也不让药箱闲置着,在他楼下跌倒的老妪,摔伤在楼台上的小猫,偶尔闯进楼里寻求庇护的人,他都会治。

陆小凤被拔了鸟毛跑到这里来避难时,他当然也会治。

处理这个小伤没花多少时间,花满楼把药瓶收进箱子,又将药箱放回原处了。

陆小凤似是坐不住了,起身就打算走。这回换花满楼的扇子压住了陆小凤的肩膀。

陆小凤笑了,带着些微苦涩,“花兄可是第一次留我啊。”

他们以前分别不下百次,花满楼都从不留他,因为陆小凤不是真心想走,所以无论陆小凤走出多远走了多久,他们都会再见。

但是这次,花满楼的感觉告诉他,如果他不留陆小凤,他们就没有机会再见了。这感觉带给花满楼一种无措的惊惶,从屋角到桌边这短短的距离他居然用上了轻功,因为怕迟了一瞬这只鸟儿一振翅便会消失无踪。

他们滞住了,花满楼的扇子压在陆小凤的肩上,他随手披在肩上的外袍没跟上他主人急切的步伐,随着他带起的风飘飞几下才落地。

陆小凤扯开话题,“原来花兄是要提醒我忘了的披风啊。”说罢,转身想去取扶栏上的鲜红披风。

“陆小凤。”花满楼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抬起手细细嗅着指尖沾了血迹的地方。除了血腥气和他自己调制的药的味道,还有一股不寻常的涩味。

“你中了什么毒?”

花满楼的鼻子从来不会出错。陆小凤最信任的十二件东西里,花满楼的嗅觉、听觉和触觉都在前列。

既然花满楼已经闻出来了,就已经没办法再瞒下去了。陆小凤的所有谎言和把戏都瞒不过花满楼。

“花满楼。”陆小凤转过身面对花满楼,那双无神的眼睛正和他对视着,但花满楼不会看见陆小凤现在的笑有多无奈,“你知道余三日吗?”

余三日,是这个人的称号,也是他的名字,也或许是江湖人早就忘记了他的名字所以才会一直叫他余三日。这个人的内功功法早已出神入化,身上从不佩戴武器,因为飞花落叶皆是他的刀刃。

飞花摘叶已是神功,但让他出名却是他的毒。余三日向来不喜欢用飞花摘叶直取人性命,而更喜欢用他的毒慢慢将人折磨至死。他的毒,一旦中了便无药可解,只剩下三日时间。这三日里,中毒之人会感受到钻心彻骨之痛,而且越到后来疼痛会越剧烈,疼到最后直让中毒之人央求一死以寻解脱。若有家人亲朋不忍心下手的,到三日最后中毒之人也会用尽所有力气自杀解脱。

隔了许久,陆小凤还是没等到回答。

“你不知道的话,我给你讲讲……”

“第几日了?”

花满楼知道,但是又不知道。他不知道该问陆小凤什么。问他为何会惹上余三日?问他为何没躲开余三日的毒?问他余三日在哪,为何不去找他拿解药?问他……问他什么?

“第一日,或说三四个时辰前。”陆小凤知道自己现在走不了了,索性又坐回去,倒了杯冷茶继续喝。

不得不承认,花满楼家的茶就算是冷了也是极好喝的,若有若无的花香和蜜香混在茶叶淡淡的苦味里,喝完之后嘴里还会留下些松子香味。所以陆小凤从来不会担心花满楼独自在小楼会过得不好,一个连自己喝的茶都做得如此别致精心的人怎么会过得不好?

花满楼转身又将自己的药箱取了出来,翻开了最里面的暗格,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瓶递给陆小凤,“先吃两粒。”

陆小凤接过来,嗅了嗅从瓶口散出的清香,语气轻松道:“我已经问过余三日了,他说了无药可解,无药可救,就是能让奄奄一息之人再活三月的续命丹用在我身上都只能是浪费了。”

虽是这么说着,陆小凤还是乖乖倒了两粒药丸,糖豆似的丢进嘴里咽了下去。他的语气仿佛事不关己,只是在和花满楼聊着自己从江湖上听来的轶事。

“余三日自己的毒怎么会自己没有解药?”花满楼皱眉。

“真的,我见他说得很诚恳也很有道理,想着自己也就只剩三天了,索性大方一点先拉他下去垫背了。”陆小凤还是那种轻描淡写的语气。

这是第一次花满楼和陆小凤好像换了个人,花满楼的从容全给了陆小凤。

“你……你先去运功逼毒,配上我的药丸,应该能逼出一部分。”花满楼顿了顿,“能拖一时是一时吧。”

陆小凤听话,坐上花满楼的床,开始运功。他不得不听话,他已经太久没在花满楼脸上见过那种神情了,那种要豁出命去的神情。

上一次,花满楼露出这样的神情还是在得知铁鞋大盗将至,且将他母亲的家传戒指赠给陆小凤时,那双温润平和的眉眼下藏着的焦灼里带着玉石俱焚的壮烈——他已经计划好了自己将会是与铁鞋大盗决一死战甚至同归于尽的那个人。

而这次,花满楼的眉眼里都再藏不住那份焦灼。

陆小凤运着功,花满楼的床榻上有着奇特的让人安心的味道,那是花满楼伺弄的百花香味、草木的清香、书页的纸香墨香和属于花满楼自己的味道,像花满楼一样朴素清淡、温雅柔和的味道,似是无物却又无孔不入。陆小凤觉得似乎那愈渐嚣张的疼痛在慢慢褪去。

花满楼上了楼,小楼顶层养着几只白色的小肥鸟,说它们是信鸽吧却又从不送信,只是心满意足地在小楼里外晃悠,偶尔吃腻了自家主人按时送来的吃食还会去帮主人的花除除虫。

这些小肥鸟已是被花满楼养得离不了他了,而楼下的那只鸟,无论花满楼将他养得多好,他都还是只凤凰,是只不愿被人束缚住的神鸟,离了谁都能活,就算要死了也还想着自由,也还是自由的。

花满楼在纸签上写好了字,将装着纸签的竹筒系在鸟腿上,将它们放了出去。

这次出去送个信,估计只只都得瘦个一圈儿。

一股子剧痛突然从花满楼的胸腔里蔓延开,如藤条般勒紧他的肺腑。他一个趔趄,扶住小桌才站稳。

花满楼深吸了一口气,站好之后拍了拍自己的里衣走下楼。

他刚一下楼,一袭鲜红的披风就似被人牵引着抛裹了过来。花满楼这才想起自己只穿着里衣晃悠了半天了,即使有内功护体也的确是有些冷了。

“有效果吗?”花满楼问。

“想听真话假话?”

花满楼没回答,陆小凤自然也就接不下去,只好老实道:“感觉自己连呼吸吐纳都带着股清香,身体也轻松了很多。但毒是一点儿也没解。”

花满楼眉头皱得更深。

“我已派人去找龟孙子了,应该很快能从大智大通那里问出消息来。”花满楼将红披风又拢了拢,但是那股环绕在他身边的寒气却似乎阴魂不散,“我家的人也在寻访名医、名药,一有眉目朱停会用他的木飞鸟将人或药送过来。”

陆小凤点点头,他知道花满楼能听见,然后他故意打了个哈欠。

“你要是困了就先睡会儿,我守着你,要是开始痛了你就叫我,我这里有些麻沸散可以先缓一缓。”

陆小凤其实不困,他也一点儿也不想睡觉,他想把这三天全用在找解毒之法上,或者他也可以把这三天都用来做他觉得有意义的事,比如喝酒,比如去找那些他喜欢的漂亮女人们,比如去找司空摘星跟他用翻筋斗再赌五十坛老酒,比如再去偷学叶孤城的剑法,比如跟西门吹雪比比轻功,比如……比如就这样待在花满楼身边。

陆小凤本就坐在花满楼的床边上,打横一躺就睡下了,但是他又往里挪了挪,拍拍床边空出来的位置。

正打算在桌边坐下的花满楼一顿,艳红的披风将火色映在他素白冠玉般的脸上,在昏暗的月光里,看得陆小凤一阵恍惚。

“你也休息会儿吧,你在我旁边,我一疼醒了你肯定能感觉到。”陆小凤说。

花满楼没拒绝,少时他们也没少睡在一张床上。他将陆小凤的披风脱下裹好挂在床头,躺在陆小凤旁边,拉过他递过来的被角。他们的手臂隔着几层衣料贴着,说亲昵却又疏远。

陆小凤又想起了些许年少往事。两人还未成年时,陆小凤在花府是常和花满楼同住的,陆小凤睡觉不老实,时常睡着之后把花满楼的胳膊腿压麻,或者直接一巴掌将花满楼打醒。但是花满楼向来宽容,尤其对他的朋友,他从未主动提出让陆小凤去睡客房。可后来却是陆小凤自己不愿和花满楼同住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陆小凤自己知道,从他意识到自己对花满楼的旖旎心思之后,他们就不能继续这么下去了。

陆小凤清楚花满楼有多聪明,更清楚他有多了解自己,他害怕自己藏不住。陆小凤也很聪明,他知道骤然疏远会让花满楼起疑,所以他缓慢地、蹑手蹑脚地将自己从花满楼身边抽离。

他外出闯荡江湖,也认识了很多江湖朋友,更有了和花满楼一样重要的挚友。他给花满楼讲他的江湖游历,讲他的好友们,旁敲侧击地向花满楼解释自己为什么不再时常叨扰花府了。

陆小凤的确也在江湖上找到了他的自由,一只凤凰该有的天地。

陆小凤侧头看向花满楼,他想起自己这两年来侧头看向小楼的时候看到的模糊白影,而如今那身影近在咫尺。

他还想起年少时的某一个夜晚,他从梦里醒来,睁眼正看见自己手搭上的人的侧脸,同样的近在咫尺。那人睡得安稳而规矩,连睡着之后身姿都是端正的。床头燃着他来时花满楼才会点的蜡烛,昏黄的火光映着少年白净的侧脸,棱角分明却不锋芒毕露。陆小凤的目光细致又贪婪。

他想亲他。

陆小凤从自己的想法中清醒过来,猛地闭上了眼。

陆小凤看着花满楼,少年的柔软褪去了,更多了成人的清俊,但是他的面容仍是温和而不带侵略性的,就似他这个人一样。

“陆兄何时练成了不闭眼就能睡觉的功夫?”花满楼笑道,声音因为入夜了而压得略低。

他们离得太近,陆小凤每一次眨眼的动静都准确地落入花满楼的耳朵里。

“就在方才。”陆小凤故意将气吐到花满楼耳边。

陆小凤是个名副其实的酒鬼,连呼吸里都带着酒香。不知是否是那股酒香的缘故,花满楼感觉自己也染上了些醉意。

“陆小凤。”花满楼开口,只叫了一声名字,气息平稳悠长。

“嗯。”陆小凤模糊地应了一声,如同睡梦呓语。

 

陆小凤不记得自己是什么睡着的,只觉得醒来时疼痛在全身蔓延,如同千万只蚂蚁在啃噬他的血肉骨骼。

陆小凤一动,花满楼便醒了。

“疼?”花满楼准确地捉住陆小凤的手腕,三指扣在腕脉上,问道。

“还好,没有大碍。”陆小凤神情一如往常,盘起腿坐在床上。

肥肥的信鸽扑腾着翅膀落在窗框上,花满楼听到动静,起身走到窗边。那团雪白乖巧地被人捉进手里,腿上的竹筒被掰开,小纸条上用浓墨写着字,浓墨透进纸里,花满楼能摸出来它写的是什么。

花满楼的心定了定,转身朝陆小凤点了点头,“找到龟孙子了,居然刚巧在这附近,不到半日的脚程。”

“好啊,何时出发?”陆小凤昨晚本就是和衣而卧,一把掀开已失了花满楼温度的锦被就跳下床。

“我熬些药粥给你喝,喝完之后,你要还能骑马,我们就一起去问大智大通。”花满楼边说着,边套上中衣外袍。

陆小凤优哉游哉地盯着花满楼穿衣,仗着对方看不见,便不会知道自己的目光所向。

花满楼熬的粥的确是药粥,陆小凤喝第一口的时候,一股刺激的酸苦味道直冲入喉咙,险些让陆小凤吐了出来。

陆小凤还是将粥咽下了,皱着眉吐了下舌头,“花兄,你的粥可比茶难喝多啦。”

陆小凤吸吸鼻子,闻到的却明明只有些药草清香。若这粥是给别人熬的,断然不会如此难以下咽。他摇了摇头,花满楼此人啊……

陆小凤乖乖喝完粥便和花满楼一起出了小楼,小楼下拴着两匹骏马,是早已为他们准备好的,闹市街道上人影稀疏,没人会挡住快马的脚步。花家的七公子可以独居小楼陋室侍弄花草,也可以挥手便动用富可敌国的财力。

两人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龟孙子早已经被花家的人赎了出来,正在官道的岔路口上等着他们。他身旁站着个不起眼的后生,看见花满楼和陆小凤便行了个礼:“七少爷,陆少爷。”

“哎呀,陆小凤,你以前可都是亲自来替孙大爷付账的,怎么这次倒还有了跑腿的?”龟孙子凑到陆小凤面前贫嘴,却发现刚从马背上下来的陆小凤脸色发白泛青,面上也布着一层细汗。

“你……”龟孙子刚想问,却被陆小凤的一个眼神阻止了。

“孙老爷,陆兄和我找大智大通有要事询问,可否快些带路?”花满楼急行几步,上前催促道。

陆小凤点点头,煞有介事,“龟孙子,你多说一句话呢,我陆小凤可就要少一点活命的机会了。”

龟孙子收敛了嬉笑,带着表情凝重的花满楼和面色惨淡的陆小凤到了一处山洞前,示意他们停下脚步:“规矩你们都知道,我就不多说了啊。”

龟孙子进了漆黑的山洞,花满楼便从怀里掏出一锭五十两的银元宝扔了进去。

“大智大通,你们可知道江湖上的余三日和他的独门剧毒?”

山洞里传出声音:“余三日乃是三十年前从江湖上崛起的怪人,内功精纯深厚,不用宝剑利器,好以飞花摘叶为武器。他的毒,便是附在那些花叶上的。余三日的毒,一旦中了便只有三日可活,绝无例外。三日之内,中毒之人受天下间最钻心彻骨之痛,而且时日越久疼痛越烈,还未到三日大多人便选择了自我了断以免受苦。”

花满楼又抛了一锭银元:“天下间可有人能解此毒?”

花满楼想过,如果余三日可以解毒,那他总是能从余三日的尸体或是住处中找到解药的。

“无人可解。连制成此毒的余三日自己都无法解毒。”

大智大通的话像是一团碎冰碴被揉进了花满楼的呼吸里,正午骄阳之下,他居然觉得如坠寒窟,冻得连呼吸都带着哆嗦。

陆小凤温暖的躯体靠了过来,花满楼感受到了他微烫的体温,嗅到了他带着脂粉味、酒香和陆小凤自己的味道的汗味。陆小凤伸手摸进花满楼的怀里,在他的耳边轻笑了一声,鼻息正落在花满楼怕痒的颈间。他掏出了一锭银元。

陆小凤半倚着花满楼,将银锭砸了过去,再问:“大智大通,我问你们,余三日的毒可有解药?”

“问得好。余三日之毒,自第一日开始磨耗中毒之人的内力,中毒之人从骨骼开始隐隐作痛如虫咬蚁噬,并渐渐乏力。为中毒之人输送内力抵御毒气可解这第一日的毒。第二日开始,疼痛更甚,输送内力已是无济于事,中毒之人上及天灵下至涌泉全身穴道无一不感到锥骨剜肉之痛。让中毒之人泡在溶有麻沸散的热水中可令他熬过第二日。第三日一到,除了疼还是疼,已没有中毒之人可以描述那种痛楚。一些中毒者的亲友爱人舍不得他们受苦助他们解脱,而大多却是中毒者选择了自我了断以求解脱。更曾有数人被此毒折磨失心,疯子般发泄杀戮,害死不少人后受不了才自尽。第三日之毒,无法可解,无法可缓。”

花满楼听见,才意识到陆小凤贴过来并非是一贯的言行轻佻,而是因为中毒后的乏力,而且怕是自他醒来,那种疼痛就已经在折磨他了。

“我应该留你在小楼运功止痛的。”花满楼垂睑,明明是个健康之人,脸色却惨白得跟陆小凤有得一比。

陆小凤不置可否,再伸手进花满楼的怀里将剩下的两三块银锭给摸了出来,随手扔给了刚出山洞的龟孙子。

“以后没我陆小凤照顾生意,你可省着点花吧。”陆小凤转身离开,脚步虚浮,深厚内力似乎荡然无存。在刚才,他的内力刚好悉数耗尽。

花满楼一步跟上,将陆小凤的左手拉到自己肩上,右手抵住陆小凤的后心,边走着,绵劲的内力就在往陆小凤的身躯中倾注进去。

“花满楼,这次换你带我骑马如何?”陆小凤笑道。

花满楼七岁失明之前还没学过骑马,失明之后学骑马这件事也搁置了下来。盲人初学骑马,独自坐在马上难以驾驭,一不小心就容易摔下马,花家老爷担心花满楼残上添伤一直不肯让他学。后来陆小凤听说花满楼居然不会骑马,便一把揽下了教会花满楼骑马的任务。

一人独骑会出事,那有他陆小凤带着共骑总不会出事了吧?

花家七少爷虽待人谦和有礼,但不喜肢体接触也是家仆们都熟知谨记的,偏偏那不明来路的陆少爷就能贴着他们家七少爷整日整日地骑在同一匹马上。

朱停的懒病那时就已经初见端倪了。陆小凤带着花满楼在树林中奔掣,教他骑术弓法,带他猎野兔野鸟,朱停就在树荫下坐定,钻研着他师傅给他的机关图纸,等着两人带猎物回来。若有时两人玩儿得兴起跑远了,回来迟了,还会发现朱停已经在树下小觑着了。

花满楼聪颖过人,骑术很快便精通了,连骑射也不在话下,任谁第一眼见到那马上英姿飒爽的白袍少年也不会相信他是个瞎子。

自花满楼学成之后,陆花二人便不再共骑,两人两马,并驾齐驱,一人披风猎猎,一人纸扇飒飒。

花满楼没有回答,但也无法拒绝。他选的良马,两个成人载起来也不是难事。

花满楼握着缰绳,似是捏得紧了些,掌心都被汗浸湿。陆小凤几乎是整个人挂在花满楼身上的,乏软的身躯贴在花满楼的背上,下巴搁在花满楼的肩窝上,双手虚虚地垂在花满楼的腰侧。

陆小凤忍疼忍得辛苦,连神智都不如平日清楚。

他突然开口:“楼儿……”

话刚出口陆小凤便后悔了。花满楼念着旧日情分悉心照顾他这个将死之人,他轻佻他忍耐,他放肆他忍耐,难道现在还要他顺着自己、满足自己的那些非分非礼之想吗?

陆小凤现在只愿方才的呼啸风声将那两个字在传入花满楼的耳朵前淹没了。

花满楼放慢了速度,风声渐弱。他侧头,脸几乎要贴上陆小凤的脸,鼻尖几乎要挨上陆小凤的鼻尖。

“嗯?”花满楼的声音温润。公子如玉,不只是面如冠玉的。

“若是疼得忍不了的话,我们先停下,我给你输些内力。”

陆小凤失了言语,都不知道自己回了花满楼什么,只觉得风声又烈了,但这个人还在他身前怀中。

花满楼策马,专心地感知着方向和道路上的障碍。身后微热的体温让他全身暖洋洋的,连心跳都快了几分。

他忆起年少初学马术时自己背靠着的清瘦少年,少年的胸膛还不宽阔结实,但却柔软,又带着股清新爽朗的味道,是说不出的舒服。那时他和陆小凤也是身量相近,陆小凤坐在他身后和他同握着缰绳,所以陆小凤若是想看见前面的道路就得歪着脖子张望。歪着脖子久了总是不舒服的,而陆小凤可不会给自己找不舒服,他给自己想了个好办法——把头搁在花满楼的肩上。

照理说,这样一搁好几个时辰花满楼的肩也该又酸又麻了,但花满楼的耐性实在很好,对他的好友更是,他竟是一次也没向陆小凤抱怨过。

陆小凤感觉好像只是一恍惚,马匹便疾驰回了小楼。花满楼扶着陆小凤下马,跟之前一样,还走着就已经迫不及待地为他输送内力了。

小楼门口候着一个小厮,向花满楼行礼之后从他手里接过了缰绳,花满楼低头吩咐了几句,小厮点点头向着街尾小跑着离开了。

“走吧,上楼。”

陆小凤盯着那小厮跑的方向又看了几眼才跟着花满楼上了楼。

肥信鸽们又回来了两三只,花满楼上前拆了竹筒,摸着纸签,神情却越来越失望。

“怎么,没有着落吗?”陆小凤坐在床边,倚着床柱,话语里没多少忧心的意思。

“三哥五哥江湖朋友甚多,但也……束手无策。”花满楼摸过最后一张纸条,“花家发出去的悬赏令至今也没人接下,父亲已将赏金再翻了一倍了。”

“哇,那若是这次我真的被你救了,岂不是这条命都得抵在花家?”陆小凤笑道,“花满楼,你家可是亏大了。”

花满楼放下字条,走到陆小凤旁边,陆小凤会意,盘腿坐好,花满楼也在他身后坐下,双掌贴上他后背要穴开始灌注内力。

“七童这回可替花家揽了个亏本生意。”就算疼痛正盛,陆小凤也闲不下那张嘴。

花满楼无奈轻叹,“陆小凤,能救下你的命,怎么都不算亏本。”

他平静的语句只是在陈述事实,陆小凤听得却有些心花怒放。

“哦?那我倒是想听花公子说说,是怎么个不亏法?”

“铁鞋大盗重现之时你救过父亲和我的性命,你陆小凤相救数次,花家报恩给救命恩人怎么能是亏本?”花满楼说得有理有据,但这有理有据却把陆小凤心里刚开出的一点花苞给掐掉了。

陆小凤身上的痛楚刚被压下几分,却觉得还不如让那毒气在身体里肆虐来得痛快。

楼下传来些动静,陆小凤睁开眼,刚想打断花满楼输送真气以防不速之客。

“不要动,是花家的人。”花满楼制止道。

花满楼听出了来人的脚步声,陆小凤是信他的耳朵的,便放松了警惕配合花满楼的内力继续压制毒性。

上楼来的人一共有三个,两人脚步沉重,似是抬着什么重物。陆小凤扫了一眼,原来是个浴桶。

也是,到第二日只剩两三个时辰了。花满楼一回来就已经让他的人在准备了。

之前候在楼下的小厮手上拿着两扎药,“七少爷,麻沸散此处备的不多,小的已经命人调制足够的分量了,这几剂用完之前定会送过来。”

花满楼朝他点了点头,道:“有劳。”

“能为七少爷做事是小的的荣幸。”说完,小厮就识相地带着两个抬浴盆的离开了。

陆小凤自嘲地轻笑了一声,其实自己是应该知足了的。

灵犀一指虽制得住刀刃利器,偏偏余三日的飞花摘叶铺天盖地、防不胜防,而此地随处可见的柳树又像是在帮他,拼命地抖落叶片。杀人的叶子藏在密密麻麻的落叶里,陆小凤也是有棋差一着的时候的。

昨日他来小楼本该是如往常一样小酌过就走的,甚至,其实他本不该来小楼打搅。

但当余三日告诉他“三日之毒天下无药可解”的时候,他脑子里闪过了这一生他挂念、欢喜的所有,有美人、美酒,有赌局,有情爱,有见义勇为,有与友畅饮……

最后,画面不动了。他看见一位盲眼公子站在他身侧轻笑,对他说:“反正有你在,我这辈子恐怕是闷不死了。”

陆小凤就想花满楼了。抓心挠肝的想,撕心裂肺的想,比剧毒侵入脏腑得更深。这想,一起破案后再分道解不了,一月遥望一次也解不了,自此不相见更解不了。

灵犀一指点在了余三日的心脉上,纵使余三日的内功再强也补不好自己寸寸断裂的心脉。男人大笑着,喉咙里呛出鲜血,染红了锦缎衣襟,纵横江湖三十年的人倒下只需一眨眼。他结下的怨仇,造下的孽果和他的最后一缕内力一起散尽。

陆小凤走得恍恍惚惚,只想着那个方向。无论余三日说的是否是真的,他都得再见花满楼一面。

当陆小凤推开小楼的门扇,听见那一声“陆兄”时,全部神智才被拉回身体。

“花满楼。”陆小凤唤他。既是清醒了,就该见一面便离开。

陆小凤没想到,花满楼留下了他,还发现他中了毒。一步错,步步错。事到如今,陆小凤已经纵容自己踏错许多步了,他是该知足了。

“你笑什么?”花满楼出声问道。

陆小凤从满脑子的胡思乱想里拔出思绪,想起自己自嘲的轻笑,“怎么每次我笑你都会发现的?”

“我看不见,但是能听见,你笑的时候气息是不同的。就算听不见,我也能闻出来。”花满楼的掌心贴在陆小凤的背上,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在他的感知里。

“你说听也就罢了,闻到底是怎么闻出来的?”陆小凤一点也不想背对着花满楼,他看不见花满楼,但是花满楼却能清清楚楚地“看”见他。

陆小凤双掌重叠,真气内蕴,一用力,盘着膝便转了半周,花满楼也不知道陆小凤要搞什么,只是由着他。花满楼收掌,一运气再接上就恰好对上陆小凤的双掌。

花满楼无奈,轻摇了摇头,“你现在好好运功压制毒气,我便告诉你。”

陆小凤定神,稳住体内因为换姿势又卷土而来的毒气。

“好。”

花满楼看不见对面的灼灼目光。陆小凤的眼睛如同画笔,一笔一划精心勾勒,又似刻刀,轻雕轻刻细琢细磨,如同对面是他呕心沥血的遗世之作。

陆小凤想,纵使有一日他踏上奈何桥、喝过孟婆汤,也定然忘不了眼前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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