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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花】雾里看花(长短篇/完结)

 【陆花】雾里看花


注释:非陆花人物黑化,慎入。电影设定,少许原著。由于群活动猜作者,所以稍微拗了下文风。

摘要:假如陆小凤与花满楼的相遇,从一开始就是个阴谋……

 

两个月前写的群活动文,一次性放出,作为千粉感谢【偷懒】,感谢给我点小红心小蓝色的小伙伴,给评论的小伙伴笔芯,一路产粮下来感谢陪伴! 

tag是【满月·柳梢·迷雾】,送给萌萌的 @天青烟雨楼 和阿蒙,和米粉,和小七马丁。


 

满月。

八月十五,正是月圆之时。

越是佳节时刻,人越是容易觉得孤寂难耐,便要往人堆里扎蹿。

街道上人群熙攘,江南的细密烟雨也阻不了灯红酒绿,花天锦地。

陆小凤站在青石桥上,左眺了一眼温香软玉所在的红阁。阁楼外挂着暧昧的艳红灯笼,阁楼内燃着旖旎的如豆灯火。倩影婀娜,映在纱帘上,引人遐思。

本该是浪子流连忘返的地方。

本该是陆小凤流连忘返的地方。

他右望了一眼灯火阑珊的毓秀山庄。山庄隔得太远,烟雨之后,夜雾已起,山庄坐落在云间雾里,半遮半掩,欲拒还迎。

红阁有春香满堂,佳人伴酒,红袖轻纱,清歌曼舞,可解天下愁绪。

毓秀山庄有烟柳无边,公子抚琴,鲜花佳酿,欢谈畅饮,可断三千烦恼丝。

陆小凤再未踌躇,便往那郁郁葱葱之处去了。

中秋月圆,千里共婵娟之时,他纵是孑然一身的浪子,也有些想念朋友了。

 

月明如水,月光似轻纱,将世间万物皆笼在其下。

花满楼虽看不见,却感受到了月光的清凉。

花满楼已未抚琴。

月及正中,已近子时。

他连麻雀都不忍心打扰,又怎会扰人清梦呢?

他作息极规律,此时却仍未歇下。因为他在等人。

那人一定会来。

中秋团圆之时,他会想念家人,所以自小楼回毓秀山庄小住。他也会想念朋友,所以现在仍未休息。

花满楼独坐在凉亭内,轻摇扇,丝毫不焦灼,丝毫无忧虑。

满月终于落上柳梢。

落上柳梢的不只满月,还有一道人影。

山间送来一阵凉风,风拂柳摇,柳摇他摇。

世上真有如此轻灵飘逸的轻功,如鸟翼半展,将落未落。那不是普通的鸟,是九天之上的鸟,是凤凰。许是自九天之上赶来,才到得如此迟。

“陆兄,久别无恙。”花满楼道。

温润公子笑了,笑如其人,暖煦迎面,清润入心,瞧着便令人舒爽。

陆小凤也笑了,俏皮的笑,欣喜的笑,眼角眉梢皆是活泼灵动。

他也道:“花兄,你总能发现我。”

其实他们并未久别,上次见面约是在半月前,百花楼。他去那处赏花讨酒,与花满楼畅谈江湖世事,惬意非常。惬意得他都不舍得离开。

但陆小凤是个浪子。

浪子不能驻足停留太久,浪子注定要游迹江湖。

他走了。半月之后,又回了。

他知花满楼会回毓秀山庄与家人团圆,便直接寻来了此处。无所谓是否在百花楼,无所谓有无百花芳艳,他只是想与花满楼共饮罢了。

好酒无穷尽,可要与朋友饮,才是真佳酿。

他亦知花满楼会等他。

陆小凤负手走到亭内,花满楼面前的桌上摆着五坛陈酿,足够他们喝个尽兴。

泥封未开,陆小凤凑到坛口边轻嗅,一坛一坛点过去。

“葡萄酿,杏花村汾酒,桂花酿,百花酿,竹叶青。花兄真是天下最体恤我的人。”陆小凤笑得更欣喜开怀。

花满楼笑道:“我说过,好酒只请朋友。”

陆小凤点头,道:“幸好我是花兄的朋友。”

花满楼道:“幸好你是我的朋友。”

陆小凤道:“不然花兄独饮可要闷死了。”

花满楼道:“有你在。”

陆小凤道:“有我在,花兄这辈子想要闷死也是件难事。”

花满楼又笑了,如清风暖阳。陆小凤也笑了,似乎花满楼开心了,他便也开心了。

类似的话,两年前他们便说过一次。他们的交情渐深,陆小凤的油嘴滑舌倒是没变。

有些人天生就有缘分,就该一见如故。如陆小凤与花满楼。不过三两年的功夫,他们已像是做了一辈子朋友。

有些人无论遇见得迟早,注定要成为知己至交。他们不必相见恨晚,因为无论相识早晚,他们都将是心意相通,亲密无间的挚友。

花满楼为陆小凤开了一坛酒,满上杯盏。

“陆兄,请。”

“花兄也请。”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月在中秋时便只有圆满,陆小凤在花满楼身边时便只有欢喜。十五会过去,但总会再来。他亦会离开,但他们总会再见。

只要陆小凤仍在江湖,兜兜转转后总会去百花楼小憩,寻寻觅觅间总会到花满楼身边。

花满楼总是吸引着陆小凤的。并非如陆小凤心仪的美人般的吸引。却比那恒久,比那深沉,比那厚重,比那入骨。

 

花平敲了敲仍亮着烛光的主室,门内传来年迈却内劲十足的声音。

“何事?”

花平道:“老爷,陆公子果然又到了。”

那声音无甚起伏,却暗含了些微喜色。

“知道了,下去吧。不必再去候着了。”

 

 

陆小凤是个聪明人。

聪明得讨喜,聪明得有用,聪明得恰到好处。

所以花如令选了他。

花如令手中还有不少人选。但他选了陆小凤。

因为他已抓住了陆小凤的弱点。一个被他抓住了弱点的人,就能被他百般利用。

花如令做事向来谨慎,步步为营,丝丝入扣。所以他能成为江南首富,能做到现今的天下首富。

花如令不只是江湖侠士,他更是个富人。

这天下间,做得成富人的,有哪个的心是干净的呢?

做得成首富的,更是要有出色的手段和玲珑的心思。

花家的产业与势力如今已密布天下,如同一张蛛网,将江湖河山一尽网罗,一震一颤皆逃不出他的感知。这张蛛网,他织了大半生。他的对手被他的网缠住,困死,沦为他的食物,让他织出更大的网。

可网一旦织得太大,就再难隐蔽。就会令人恐惧。更会被人觊觎。

这样大、这样密的网,普通人怎敢觊觎,有那个野心与魄力的,天下间也唯有龙椅上的那一位而已。

花如令早便料到了,他的网迟早会令那一位感到威胁,更会被那一位觊觎。怀璧其罪,花家有这样的势力便已然免不了会成那一位的眼中钉、肉中刺。帝王向来难有广厚宽仁的胸襟,龙椅上从来坐不得能容下肉中刺的人。皇帝朝花家伸手时,便是花家满门尽灭之时。

花如令不会让花家灭门,亦不会让花家失势。

所以他要先下手为强。

他已下了无数的暗棋,只需要一道明棋作引。

一道完全在他掌握中,容不得丝毫闪失的明棋。

如今,花如令终于确认了,陆小凤便是他等的那一道明棋。

极乐楼原本就是他暗中授意后才建起来的,花家能凭空多出大笔的收账,何乐而不为?

可惜洛马和钱老板实在是担不起大事的人,朝廷很快就发现了端倪。花如令只能弃车保帅,主动配合朝廷查处极乐楼。

正好,他还能用极乐楼的案子试探出陆小凤的能力。

他暗中斡旋将朱停安排进了陆小凤以前的牢房,顺势引蒋龙洛马去找陆小凤帮忙查案。更是让七子花满楼参与其中,以药胁迫,让陆小凤难以脱身。

陆小凤果然聪慧机敏。还有许多难得的朋友。灵犀一指亦当真绝世无双。

机缘巧合,他的七子花满楼还与陆小凤交了朋友。

陆小凤是个重义气的人。有这份交情在,花如令的把握又多了几分。

南平郡王已是花如令同谋,北方蒙古部族瓦剌鞑靼和吐蕃皆与他达成盟约,南方也已有安南、琉球为应。瀚海国王与花家世代交好,现任国王更是花如令知交好友,本该是花如令最坚实的后盾,却不想临时生变。

瀚海国王子竟意图篡位。

此时陆小凤与花满楼交情已深,花如令便有了一石二鸟的计策。

他以花满楼心病为由,请陆小凤相助,虽然个中凶险异常,但陆小凤居然一口应下。自那时他已然清楚,他花家七童于陆小凤心中已有十分紧要的地位。

花如令原本打算定下明棋之后,用蛊毒威胁驱使。但人总有想不到的傲骨与韧性,若是逼急了,难免会出些意外。况且,陆小凤朋友太多,谁知里面会不会有能为他解毒的人。

但陆小凤与花满楼之间的情谊却让他有了些新的想法。

一个人若是心甘情愿去帮你做事,难道不比受你威胁被迫去做更好?

瀚海国一事陆小凤果然解决得十分漂亮,铁鞋大盗被擒,瀚海国内乱平息。瀚海国又变回了他的忠实盟友。

此事之后,陆小凤甚至将自己的独门绝技交给了花满楼。

花如令的几个人选中,陆小凤愈加得他的心。

但陆小凤是个浪子。

浪子总是能舍弃些旁人舍弃不得的东西。

花如令仍不敢在他身上下如此重注。

大金鹏王的复国宝藏是花如令早便盯上的猎物。他已围着它们绕了几层丝,只待收网。

这宝藏既可以用来复国,又何尝不能用于立国呢?

剩余三分之一宝藏的主人霍休是陆小凤的朋友,陆小凤就是助他侵吞宝藏的最佳人选。

花如令有心要试花满楼在陆小凤心中的分量,便让他于青衣楼的内线暗示霍休,陆小凤便是最适合帮他夺得其余宝藏的人选,并引导他们将花满楼也一并拉下水。

陆小凤不喜欢麻烦,却在见了花满楼的连心锁后,甘愿搅进了麻烦里。更是为了解决这麻烦,将四条眉毛剃了两条。

严立本已死,严独鹤已死,霍休也已死。大金鹏国的复国宝藏与青衣楼的势力都失了主人,不会反抗的猎物蚕食起来最是轻松。

这次,让花如令的网织得更大,更密,也更让人胆战心惊、寝食难安。

如今花如令万事俱备,只差一道明棋。以他的谨慎,绝对容不得这道明棋出丝毫错漏。

今日中秋满月时,陆小凤来了毓秀山庄。

陆小凤舍了薛冰,舍了欧阳情,舍了许多与他有情的侠女美人,却来了花满楼身边。

浪子放得下女人,却独独放不下这一位好友。

浪子也有舍弃不下的人。

花如令明了,花满楼便是陆小凤的蛊毒。

明棋已定。

 

 

陆小凤其实一直看不透花满楼的父亲,但他从未多想。

他是与花满楼交朋友,又不是与花满楼的父亲交朋友。

花如令如何高深,与他何干?

其实他看不透的又何止花如令,花满楼何其温润清透的人,也总能让他惊喜、惊讶。他亦未看透花满楼。

花满楼是个清雅绝俗的公子,纵是笼着一层迷雾,也只会更加引人入胜。

雾里看花,许是比真切看来更多几分朦胧美的。

已近岁末,天气初寒。

江南的娇花弱柳素来受不得冷,早早地便枯谢了去。

陆小凤啧舌,叹息,心道,没曾想已到了南方却仍赏不得花,只好去百花楼了。

只好去百花楼了。

陆小凤装的无奈,摇了摇头,又装不下去了,面上只余将见好友的喜色。

到了百花楼,陆小凤还未开口,花满楼已发现了他。

陆小凤轻功卓绝,翻过桅栏落地无声。

但花满楼已嗅到了他。

身上总带着女人香、酒香,却丝毫不令人生厌的男人,天下也没几个。

花满楼道:“陆兄,正巧。”

陆小凤毫无被抓了现行的窘迫,大方走近花满楼。

“花兄倒是说说,如何巧?”

花满楼道:“六哥喜宴,我正要回桃花堡,一起去?”

陆小凤愉悦应道:“好啊!”

他倒是忘了方才给自己找的借口——他本是来百花楼赏花的。

到了花满楼身旁,赏不赏花已是次要。花满楼爱花、惜花、护花,本身已是花,是小楼里最温润清雅、风华绝世的花。

你要是伴在这样的花身边,还想不想去赏其他花?

至少陆小凤是不想的。

此番回桃花堡坐的又是花平驾的马车。

还未上车,陆小凤就先贫嘴了,“花平,这次车上不会再有迷烟了吧?”

花平瞧见陆小凤笑眼,知道他只是在开玩笑,便赔笑道:“不会了,不会了,陆公子放心上车。七公子请上车。”

陆小凤玩笑,花满楼只是旁观,嘴角翘起。

陆小凤是个很有趣的人,许多人与他一起时都会很开心。花满楼便是那许多人之一。

这马车本只是为花满楼一人准备的,两人坐进去略微挤了些。两人靠得十分近,肩挨肩,肘接肘。

花满楼道:“我还在想给陆兄的喜帖该往何处投,陆兄居然就自己寻上门了。”

陆小凤道:“我这鼻子虽比不上你灵,但好酒的味道是断然不会错过的。”

花满楼道:“这倒是,家父寿宴,家兄喜宴,你一次都未错过。”

陆小凤沾沾自喜着,也未细想为何花家每有宴席,那消息似乎都会及时且主动飘进他耳朵里。

陆小凤道:“花兄既答应了好酒要请与朋友,我又怎能轻易辜负你的好意?”

花平隔着绸帘,听厢内陆小凤与自家七公子打趣,感觉自己的心情也雀跃了不少。

 

 

富甲天下的江南花家,喜宴办得自然也要比别家盛大。桃花堡本是厅堂宽阔,屋舍鳞次栉比,络绎不绝的道喜的客人却让偌大一个庄子拥挤了起来。

喜宴在第二日,如此多的客人,花家老爷与六位兄长已应接不暇,花满楼自然也去帮忙了。

喜宴当天,陆小凤见到了许多朋友。他的朋友本就很多。但这里不是他朋友的人却更多。

陆小凤一路打着招呼走过,刚要落座,又看到一个熟人。

一个衣着土气的秃头老头。

“山西燕!”

“陆小凤!”

此人正是一双铁掌威震关中三十年的山西燕。

一位成名三十余年的大侠尚且没有坐在主桌。陆小凤却坐在主桌。

坐在主桌的人还有五大门派的掌门与长老和十二连环坞的鹰眼老七,皆是花如令的好友,更是武林中泰山北斗般的人物。陆小凤能坐在此桌,大半是由于铁鞋大盗一案的救命之恩,其余的,大概只能是他与花满楼的交情了。

一番寒暄客套之后,陆小凤才终于坐下了。他坐得心安理得,优哉游哉。还十分开心。

做花家的恩人、友人,要比做花家的仇人、敌人舒心太多。他为何不该开心?

喜宴开始前,花满楼才进了大堂,与各位长辈行过礼后,坐在了陆小凤旁边的位置上。

没过一会儿,送亲的礼队便到了桃花堡门外。

丝竹唢呐吹得甚是喜庆,陆小凤听着又痛饮了一杯,心中又是祝福又是羡慕。他凑到花满楼耳边,吐纳皆带着酒气。

他道:“花兄,你最后一位兄长都已成家了,你又要待到何时啊?”

花满楼已是习惯了陆小凤喜欢凑近说话的亲昵举动,面不改色,淡然思索了下。

花满楼道:“许是我还未遇到有缘人罢。缘分到时,自然便成家了。”

陆小凤不依不挠,撇了撇嘴,道:“那若是花兄一直遇不到有缘人呢?”

花满楼正细细听新娘跨火盆的声音,他听见自家六哥欢快非常的心跳,自己也衷心为这一对终成眷属的璧人欣喜。陆小凤这问,他未加思索。

他道:“不是还有你吗?”

话刚出口,他便觉出不对。

这话,太过暧昧了些。

他虽不是那般意思,听来却有那番意味。

若他花满楼一生不成家,他仍是有陆小凤这个朋友,不至于无聊,不至于苦闷,不至于孤独。况且他与陆小凤早便说过,有陆小凤在,他这辈子也难闷死。

陆小凤听得十分称心遂意,面上喜色更盛。他这江湖浪子或许此生都难寻一个家,却终有地方可落脚。总有一个人,无论何时何境都不会赶他走。

花满楼。

花满楼。

花满心时亦满楼。

真是个绝世无双的名字。真是个绝世无双的人。

陆小凤此时便觉有鲜花满心,润且香,暖又凉。

他逸然道:“是啊,花兄还有我。我也还有花兄。”

花满楼面色中的羞赧窘迫也褪去,脸虽仍是红的,却是源于相知之暖。一双失焦的眼望向陆小凤,目光尽是真挚,眼底皆是澄净。

 

 

人往何处,动乱便会跟到何处。

人越多的地方,就越容易生出动乱。

花家喜宴,桃花堡,人就很多。主人、客人、仆人,处处皆是人。

动乱也就跟来了。

三拜之礼已成,花如令走到厅堂正中举杯向众位远道而来的客人敬酒。

众人的酒杯刚放下,一道如虹寒光乍现,眨眼之间,已直逼到了花如令后心。这剑若是刺下去,阎王也只能笑着将这条命收了去。

无人会想到,有人胆敢在这大庭广众,武林高手环绕之下行刺。

剑身透出森然剑气,已划破了花如令的外衫。

但它无法再进一寸了。

剑锋已在陆小凤两指之间。

灵犀一指!

无人的剑能在陆小凤的灵犀一指之下再进分毫。

众人的目光皆被那长虹贯日般的一剑与那惊险万分的一夹吸引住了。此时才想起去看那出剑的人。

那是个锦衣华服的中年人,白面微须,仪容整洁,气态雍容,看上去如何也不像个会背后出剑伤人的人。

陆小凤认识他,在场的不少人都认识他。

富贵神剑,殷羡。方才那一招,正是他的绝技,玉女穿梭。

花如令这才转过身来,看见那近在咫尺的剑锋,面色微变。

他厉声问殷羡:“殷三爷,花某好心请你赴宴,你这是什么意思?”

堂中落针可闻,都在等殷羡的回答。

但花如令不会听到答案,在场的人都不会听到答案。

因为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殷羡在剑被陆小凤夹住时,面色已经开始发黑。花如令质问他时,他的口中已渗出黑血。此刻,他的身躯轰然倒地。

无人握着的剑仍在陆小凤指间。他松开两指,丢了剑。这把剑再不会伤人了。

殷羡的眼瞪得极大。或许要离世的人都想尽力再看这世间一眼罢。他的眼睛瞪得大了,装的东西便多了,似乎有质疑,似乎还有愤恨。

但殷羡已死,谁也不知道真正的答案了。

花如令瞥了一眼气息已断的殷羡,又移开了眼,仿若不忍。

人群围了上来,寂静的厅堂瞬间热闹得如同集市。

陆小凤才知,原来武林高手聚在一起,也可以嘈杂得如同市井摊贩。

陆小凤往人群涌来的方向反挤了出去,花满楼仍在主桌他的原位上。

花满楼并非不担忧父亲,也并非未想过出手。但他要出手前,陆小凤已动了。

他信任陆小凤。陆小凤出了手,花如令便一定不会有事。

陆小凤走到花满楼身边站定。两人的脸色都略有凝重,却不算难看。

喜宴的主人,花家六哥大喝了几声,厅堂内终于静了下来。

花如令老当益壮,站得挺拔健硕,丝毫没有被方才刺杀惊倒。他扬声道:“今日本是花某六子吉日,也应让大家把酒尽欢,但突生此事实是无奈。现今若大家仍愿喝这杯喜酒便是花某与六童之幸,若不愿,花某也不便勉强。”

花如令的话里,竟丝毫没有要追究殷羡刺杀的意思。

他不说,却已说了许多。

在场心思机巧的人已明了。

死人虽不会说话,有时却能道出许多答案。

富贵神剑殷羡,纵是在江湖交游甚广,也到底不是个江湖人。他是大内四大高手。而他忠心所向的人,唯有庙堂至高之位上的那一位而已。

花如令不提,恐怕不是未想到,而是已然想到,已然想通。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他们所踏的江湖疆域都是那一位的,要如何追究?

但凡地位显赫的江湖人都不至于愚钝,只要不愚钝,便能猜得出殷羡背后之人,也更能猜得到江南花家只会是第一个,不会是最后一个。他们的身家地位虽不如花如令,但帝王心思难测,谁又知自己会不会成为目标呢?

如何追究已遥不可及,他们只能想如何逃,如何躲。

堂中一片静默。

陆小凤的视线穿透人群落在花如令身上。

花如令如有所感,竟回望一眼。

两人目光一触即收。

陆小凤总觉花如令身上笼着一层迷雾,并非深不可测,却是难以捉摸。

花满楼也有雾。他的雾是晨雾,清新润泽,渐近渐暖,令人心驰神往。

而花如令的雾是夜雾,愈近愈寒,看进去只觉得影影绰绰,扑朔迷离。

陆小凤欲再细想,心绪却乱了。皇帝要对花家下手,花如令绝不会是唯一一个目标。斩草除根的道理,坐得稳龙椅之人绝不会不懂。

花满楼现在很危险。花满楼的家人也很危险。

陆小凤直觉遍体生寒,不由得往花满楼处靠得更近了些。花满楼亦往他处靠了过来。

这花家,他暂时是不能离开了。

 

 

花如令已着棋一步。

先下手为强是个硬道理。

花如令亦知之甚深。

殷羡行刺便是他先手的第一步棋。

殷羡当然是花如令的人。一个拿朝廷微薄俸禄的人如何支撑得起挥金如土?如何冠得了富贵神剑的名号?

但旁人只知道殷羡是皇帝的人,是大内四大高手之一。

殷羡不知道自己会死。

一个人若知道自己听命即死,还会服从命令吗?

于殷羡,他只知行刺会被阻止,自己会被擒住,然后他会将花如令告知他的内容昭于天下,最后他会得到一笔他这辈子也挥霍不尽的财富。

于花如令,殷羡的身份已足够明了,死人能道出的答案已足够,又何须活人来多嘴?有时候言语反而太过着于痕迹。

活人总会露出破绽,而死人,死人最安静,也最听话。

殷羡刺杀花如令的消息很快便会天下皆知,皇帝自然也会知道。但皇帝已落后了一步,这一步,他追不回来,花如令亦不会让他追回来。

 

喜宴散后,花如令已隐蔽地将花家六子都转移安顿好了,现今还在他身边的只余花满楼。花满楼身边一直跟着陆小凤。

花满楼与花如令商议完事,从书房中出来已是亥时,夜色浓重。

他一踏出书房的门,陆小凤便迎了过来,凑到他身边。

他无奈笑道:“陆兄,你这样跟着我也不是办法。”

陆小凤道:“我也觉得这不是办法。”

花满楼摇头,取出纸扇轻摇。岁末时天气清冷,夜里更是寒意透衣,但他仍扇着扇子。他想把这一头愁绪扇走些。

陆小凤又如何不明白?

陆小凤接着道:“只是我也没想到更好的办法,所以只能委屈花兄这些天忍忍我。”

陆小凤说话时,挤眉弄眼,神态好不活泼。花满楼似乎是感知到他神情,亦或是感觉到他欲逗笑他的诚心,便笑了。眉梢烦恼散了许多,眼角笑意又添上几分。

花满楼道:“陆兄只要不嫌跟着我养花抚琴读书无聊就好。”

陆小凤道:“只要人有趣,做的事情便有趣。”

花满楼又笑,道:“陆兄说的是自己,还是我?”

陆小凤道:“两者皆是,两者皆有。花兄有趣,我也有趣,你我二人在一起岂不是更有趣了?”

花满楼无奈,道:“只怕是会两两相消了。”

两人说着话,已到花满楼卧房前。

花满楼跨进门,陆小凤亦要跟上去。花满楼却未让道。

陆小凤问道:“花兄这是要闭门拒客了?还是小楼好啊,至少不会关门。”

花满楼道:“卧房的门还是会关的。”

陆小凤贫嘴道:“所以花兄其实是只迎客人,不迎友人?”

花满楼道:“友人也该回房歇下了。”

陆小凤有心要与花满楼玩笑周旋,便一直未停嘴。

陆小凤道:“桃花堡到底是和毓秀山庄不一样。想当初在毓秀山庄,花兄还肯让我住在你的卧房里,没想到换了个地方,花兄就变了。”

陆小凤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委屈。

经他一提,花满楼亦想起铁鞋大盗一案时,两人被迷晕放到他卧房里同床而眠。那时他一醒来已是惊惶焦虑得不行,却听见了陆小凤在旁的稳健心跳,嗅到了陆小凤身上惯有的气味,他的心忽然便安定了下来。

阵阵暖流盘桓上花满楼的脏腑,夜寒露潮,他竟丝毫不觉得冷了。

他道:“陆兄莫不是觉得我的卧房会比你的舒服?”

陆小凤自觉要得逞,欣喜道:“那是自然,你的卧房定是要比客房更舒服的。”

花满楼侧身,让陆小凤跨进门。

陆小凤进了门,正沾沾自喜,比吃了十斤糖的小孩还开心。

花满楼却道:“那陆兄早些休息吧,我走了。”

陆小凤连忙问:“这么晚了,你去哪?”

花满楼笑道:“这么晚了,我自然是回房休息。”

陆小凤道:“这不是你的房间?”

花满楼道:“之前是,但陆兄喜欢,我让出来便是。”

陆小凤方才还是眉开眼笑,现在却四条眉毛都差点蹙到了一起。

他苦笑道:“花兄啊花兄。”

花满楼笑得云淡风轻,毫不介意换房间的事,见陆小凤吃瘪,笑里更多了些调侃。

他道:“陆兄好好休息,若有什么东西用不惯,我就在隔壁。”

陆小凤仍有不甘,道:“若是床睡不惯呢?”

花满楼笑了,显然已经习惯了陆小凤的轻浮油滑。他道:“那便只有委屈陆兄将就了,毕竟我们会在这里待上不短的时日。”

 

 

花满楼不见了。

花满楼失踪了。

明明昨夜还与陆小凤说他们会在这里待上很久,今日一早,陆小凤便找不到他人了。

陆小凤沿着他隔壁的房间找过去,找了十间才一拍脑袋,暗骂自己关心则乱,一乱便成了蠢蛋。

他找到花平,问道:“花平,你可见你家七公子?”

花平一头雾水,道:“未见过,昨日只见七公子与陆公子回房了。七公子平素不需下人照顾,我们也就未去打扰。”

花平愈说,陆小凤的脸色愈难看。

花满楼并非是个会不告而别的人。而昨夜花满楼栖下的那间房里没留下任何纸条信笺。

陆小凤又回那间房看了一眼。床被未叠,却也不凌乱,不像是遇险。

陆小凤心骂自己在花满楼的床上睡得太舒服、太安心、太沉,居然连花满楼离开了都未发觉。

陆小凤抓着花平,直将这未习过武的普通人抓得筋骨发疼。

他催道:“快带我去见花伯父!”

花平一激灵,便飞快地跑起来,陆小凤只差半步跟在他身后,似要将他追得更快些。

“花伯父!您可见过花满楼?”

陆小凤敲了门,还未待花如令准允便闯了进去。

花如令正望着一纸信笺出神,见陆小凤闯进来,手一抖,几乎抓不住那轻轻一片纸。

陆小凤上前道:“在下鲁莽,不过有要事询问。花伯父,花满楼昨夜从您书房出去之后,您可还见过他?”

花如令脸色发苦,皱纹堆起,憋着一股叹息半天都未释出。

他终于将那口气叹出,道:“楼儿……”

他的目光又落回那信纸上,脸色之苦比方才只增不减,更多了沉厚的担忧。

陆小凤见他半天都答不出个所以然,心下更是焦急。而且看他此般神色,花满楼怕是……

陆小凤更后悔昨夜睡得太死。他问道:“可是与信上内容有关?”

花如令点头,将信递给陆小凤。

信上的字是小楷,方方正正,毫无特点。字迹陆小凤认不出,便只能从内容上下手。

读完信,陆小凤方知花如令为何脸色如此之苦。若换做是他,他的脸色只怕是会更难看。

陆小凤问道:“花伯父已确认自己中了毒?”

花如令道:“方才点下气海穴,的确是立时四肢无力,是信上所说的症状。”

陆小凤又问:“花家六位兄长也已确定?”

花如令道:“我才读完这信不久,还未发信与他们确认。”

陆小凤沉吟,道:“那便不要发了。”

花如令问:“为何?”

陆小凤道:“若是六位兄长中了毒,那问与不问也无甚区别。若是未中,这一问怕是要暴露六位兄长的行踪。”

花如令点头,道:“老夫已昏了头,就听陆贤侄的。”

陆小凤道:“现在花满楼落入他们手中,无论花伯父您与六位兄长是否真中了毒,也只得依信上去做。”

花如令拍案而起,岁月磨砺出的气势便升腾而上。

陆小凤一直只觉得花如令是个有些秘密但和蔼沉稳的半老之人,现在却仿佛看见了他年轻时锋芒毕露的模样。花如令能令花家富甲天下,又当得一代豪侠,不是没有缘由的。

看他如今宝刀未老的样子,已足以想象得出他青年才俊时的风采。

他沉声道:“楼儿万万不能有闪失……”

最后一字还未说完,花如令的劲气已泄。

无论是否习武,人身体最重要的便是元气。

陆小凤扣住花如令的腕脉,一感觉,花如令竟是伤了元气。

花如令被陆小凤扶着坐回太师椅上,喘息几下,才道:“想来那毒若是不试,该不会那么快发作。”

他取出一张白纸,提笔写下几句话,递给陆小凤。

花如令气息不稳,说话也略有些费劲。他道:“麻烦陆贤侄将信交给花平,让他飞鸽传书给五童。”

陆小凤一拿到纸,已将信上内容看完。他将信按下,道:“花伯父,六位兄长皆已中毒,又怎么去做如此凶险的事呢?”

花如令道:“除了楼儿,五童功夫最好。只要不试,这毒一时不会发作。况且五童定不肯坐视他七弟出事。”

陆小凤道:“花伯父,此事一旦出错,不仅是七童,恐怕连五童也要赔上。”

花如令已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道:“我如何也不能弃楼儿于不顾!”

陆小凤笑了,这种时候,他实在不该笑。

但他不仅笑了,还笑得十分自信。

陆小凤道:“我也不能弃花满楼于不顾。”

花如令瞪眼看他,道:“陆贤侄,你是要……?”

陆小凤道:“花满楼是您亲子,是五哥亲弟,也是我好友。若他有难,我又怎能袖手旁观?”

花如令面上有些动容。

陆小凤又道:“况且花伯父您与六位兄长都中了毒,事到紧要时若毒发了,岂不是要前功尽弃。花伯父若是信得过我,便让我去吧。”

花如令道:“陆贤侄……”

陆小凤甚少打断长辈的话,却不想再让花如令推辞。他道:“也请花伯父在我去时,尽力探查花满楼的下落。若是能及时找到他,这事也可作罢了。”

花如令知道陆小凤已打定主意,便不再劝他。

花如令轻叹道:“楼儿得友如此,何其有幸啊。”

陆小凤笑道:“我得友如此,夫复何求?”

 

 

花如令有七子。老大资质普通却好读书,成年后接管部分家族商道。二童聪颖且善算术,主管花家账目。三童好武,尤其剑法,天下剑法他皆通晓一二,却不精。四童喜儒道,入朝为仕,当年殿试荣夺榜眼。五童是少林俗家弟子,身怀三项少林绝技,可称得年轻一辈之中的佼佼者。六童具文韬武略,好习兵法,少年武将,如今已是西平王大军副手。七童天资最佳,幼时起便过目不忘,可惜偏偏受了铁鞋大盗那一场劫难,双目皆盲,后拜入武当,习得绝技流云飞袖。

这七子里,花如令最疼的便是七童。

七童最是聪明,也最是善良。

所以七子之中,花满楼既是最易懂花如令的人,也是最不了解花如令的人。

花如令心中谋略,满盘计策,六子多少知晓几分,而花满楼却是丝毫不知。

仁慈。成大事者,最忌讳的便是仁慈。

花满楼天生仁慈。铁鞋大盗毁他双目,上官飞燕欺他骗他,他都仍愿让他们活着。

花满楼有绝世的聪慧,也有一颗绝世的仁心。

花如令本丝毫都不愿将花满楼牵扯进来,纵是他们的手全脏了,他也想留得花满楼手上不染尘埃,心里一方明净。

但陆小凤成了那道明棋,花满楼却是他的蛊。

花如令不得不将花满楼牵扯进来。

 

花如令推开门,花满楼正静坐在屋中,品茗。

“爹。”

“楼儿。”

“您为何要我藏在此处?”

花如令叹道:“楼儿,此番凶险,为父最放不下心的便是你。”

花如令鲜少在花满楼面前说假话。

花满楼眼盲心不盲,他的心比世间大多人都要澄明。以心眼去看,大多谎言都会被他看穿。

不可骗,便用瞒。不打诳语,还可打机锋。

花满楼蹙眉,比起他自己他更担心的是花如令和在朝为官的四哥。若是皇帝出手,那他四哥现在定是凶多吉少。

花满楼道:“爹,这两日,几位哥哥……”

花如令道:“幸好此次六童大婚,他们都回了家。现在都已隐去行踪,都还安好。”

四童已去了吐蕃,五童在鞑靼部族,大童二童暗中稳控花家产业。三童六童皆已入军中。他们的确都还安好。他们只是在等时机,等花如令的一道命令。

花满楼终于放下了心,眉间愁色也淡了些。他道:“家族遭逢大劫,我本该为家族尽力。”

花如令道:“家族此劫自有我们来应付,你父兄都还无恙,怎该将担子压到你肩上?”

花满楼暗自叹气。爹终究还是将他作瞎子看,当他身有残疾便难保全自己。

花满楼道:“我出去多少也能帮上些忙,爹,我不会有事的。如今在这里静坐干等,更比身处险境还要难受。”

花如令强硬道:“楼儿,不必说了!”

花满楼却仍要争取,道:“爹。有陆小凤在,我纵是想出事也难。”

花如令道:“你那般信任他?”

花满楼毅然道:“爹,陆兄与我乃生死之交。若是我出事了,那定是他比我先遭了不测。”

花如令顿了顿,道:“那现在我更不能让你出去了。”

花满楼问道:“为何?”

花如令道:“因为陆小凤已经走了。”

 

 

江湖上又起了不少动乱。

江湖上动乱本就不少。这段时间却比往日要更多。

武林三大世家“金南宫,银欧阳,玉司马”,三家家主与其子嗣、门客竟于一夜之间尽皆遇刺身亡。

众人难免想到不久前的江南花家,花如令。

那时,幸好他身边有一个陆小凤,还有武林大半的高手。

三大世家的家主身边没有陆小凤,却也有不少好手。

但三大世家仍是陨落了。

如今武林,已是人心惶惶。

 

狠费了一番周折,陆小凤才查明信中所言的那本账簿所在。

现在他要做的,便是等。

等武当册立掌门接班人大典那一天。

等一件武林至宝紫金冠现身江湖。

因为那一位要的账簿,就在掌门紫金冠内。

陆小凤沿着蛛丝马迹一路追寻才发掘了账簿所在,但他仍有一种怪异莫名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得来不易的线索,皆是一条条被“喂”到他嘴边的。

他感觉自己如同一只被饲养的牲畜,吃下了线索,长出了饲喂者需要的结果,只等着被宰杀。这感觉无由而来,却挥之不去。

陆小凤一想到此处,顿觉周身绕着料峭寒意,如同被夜雾缠身,冷肃潮湿。

他已与花如令计划周全,真人洞中的长明灯尽灭时便是陆小凤动手之时。到时,拿着内藏账簿的紫金冠,便能与那位换回花满楼与花家七口人的解药。

 

武当大典。

与武当派有些交情的武林豪杰都不远千里前来观礼。但这热闹比起花家喜宴还是不及的。

花如令也到了。

花家与武当交情颇深,花如令与石雁更是好友,不然花满楼也学不得武当绝技流云飞袖。

况且,花如令与陆小凤合谋要盗取紫金冠。陆小凤到了,花如令怎能不到?

陆小凤已在真人洞横梁之上等了整夜。无人发现。

若非有心,有谁会仔细往横梁上查看呢?

石雁出现了,身着绸缎道袍,头戴华光闪烁的紫金冠,腰佩掌门七星剑。久居高位的人会有一种摄人的气魄,尤其是作为武林泰斗的武当掌门。

陆小凤的掌心里渗了些汗,心跳快了几分。

石雁踏出一步,长明灯灯火飘忽摇曳。

灯火将熄。

陆小凤将动手。

电光石火间。

陆小凤听见破空之声。

一颗石子劲力十足地击中陆小凤所在的横梁。

众人抬头看向石子落处。

陆小凤看向花如令。一双灵动的眼似乎说了些什么。

灯火尽灭。一室黑暗。一室沉寂。

众人听见青锋出鞘的声音。却未听见锋刃入肉的声音。

因为那剑锋已在陆小凤指间。

还有一物也已在陆小凤指间。武当至宝紫金冠!

陆小凤已顾不得想方才那颗暴露他行踪的石子,他现在必须要逃。若是现在不逃,满室的武林豪杰便再不会给他任何逃走的机会。

陆小凤出手时,另一道身影也动了。一道隐在暗处蓄势已久的身影。

他与陆小凤的目标是同一人,却非同一物。

陆小凤松开剑刃那一刻,石雁腕上的劲道却未松,七星剑直迫向陆小凤时,剑身也送了出去。

那身影顺势一带,袖中抖出短刃往剑柄处一划,石雁七星剑脱手,落入他怀中。

弹指间,两人已各自拿着要取的东西逃了。

他们身后都跟了人。陆小凤自顾不暇,无法去追那道身影。

真人洞中长明灯终于再被点亮。

石雁头顶只余一根木簪。石雁手中已无七星剑。

满堂哑然。满堂哗然。

石雁面色沉凝如深潭。其他人的脸色亦不比他好看。

花如令开口了,道:“石掌门,今日之事都怪我花家!”

众人一头雾水。鹰眼老七跳出来,问道:“老花头,怎么回事?你倒是说清楚!”

花如令痛心疾首,摇了摇头,才道:“花某七子花满楼被掳,要用一本账簿交换才得放人。”

古松居士不解,问道:“一本账簿是如何与石掌门扯上关系的?”

花如令闭口不答,只看了石雁一眼。

石雁叹了口气,抬手将众人视线引了过来。他喟然,道:“想必花家主已经知道了,但还是由我来说吧。武当自梅真人以来,一直有一本账簿记录几乎所有江湖人士的秘密与隐私。里面的每条秘密一旦公开,恐怕都能让当事者身败名裂……”

在场的武林人士皆感到一阵心寒。他们都想到了自己不可告人的秘密。有些秘密若是公开,又岂是身败名裂那般简单?

那本账簿是否确有其事?又是否会有自己的秘密?

鹰眼老七又问:“那陆小凤又是如何牵扯进来的?”

方才虽只有一瞬,但在场习武之人皆是耳目清明,又怎会看不清梁上之人?

花如令道:“花某查出那账簿真相之后,实在不忍助纣为虐。但楼儿却是陆小凤挚友,陆小凤不肯作罢,定要用那本账簿换楼儿平安。”

古松居士赞道:“花大侠高义!”

他说的,正是在场不少人所想。

花如令心知时机已到,扬声道:“武林三大世家尽遭不测,花家惊险逃过一劫。如今又生此事,那位逼人太甚,花某已实在难忍。江湖中人皆有傲骨,我虽只有一把老骨头,却如何也不愿再忍气吞声下去了!”

花如令将堂中众人面色眼神尽收眼底,心底浮上喜色。

大事将起,已成定局。

 

 

花如令做事谨慎,不留后患已是多年的习惯。

如殷羡。

活人总会说话,话一多了便会说漏嘴。死人不会再说话,就绝不会有机会说漏嘴。

陆小凤本还有用。

这道明棋本该长驱直入,直夺首脑。

花如令本谋划让他取了皇帝的性命。但陆小凤比他想象得还要聪明。

陆小凤从何时看破了他的局?

花如令未想通。

但武当大典,真人洞内,灯火熄灭前,陆小凤看向他的那一眼已告诉他,陆小凤再做不成他的明棋。

陆小凤仍关心花满楼,仍舍弃不了花满楼。花满楼仍是陆小凤的蛊毒。

但陆小凤已看清设局之人。

陆小凤有一双好眼睛,一双九天神鸟该有的眼睛。雾里看花扑朔迷离,虽磨耗了些时间,最后却仍是看清了。

棋子看清自己身处棋局之时,便不会再听话了。不听话的棋子,便该做了弃子。

而对弃子,花如令向来是不容情、不手软的。

陆小凤又何苦看清此局?若他仍在局内,待大事已成定局时,他亦不会为难于他。毕竟他是楼儿挚友。毕竟他与楼儿真心相与。

世事难料。且无常。

 

陆小凤想通了一些事。也想到了一些事。

比如被掳走的花满楼所在的地方。

毓秀山庄又起雾了,与中秋那晚一样。山庄藏在雾里,遮遮掩掩,迷离恍惚。

月上柳梢头。又是一朝满月时。

十月十五的月,比之八月十五还是差了一筹。无边烟柳也枯萎了许多。

只有雾仍是雾。花仍是花。

花满楼正在弹琴。

弦颤叶颤,叶动枝动,枝摇柳摇。柳摇他摇。

一道人影已在柳梢之上。衣袂飘飘,如半张开的鸟翼。他翩然而落,如一片柳叶翻飞落地。

陆小凤道:“花兄,久别无恙。”

花满楼不再弹琴,起身走到亭边,嘴角含笑,温润的笑,暖煦的笑,关切的笑,对陆小凤的笑。他道:“陆兄,近来安好?”

虽是在问,花满楼却已知答案。

陆小凤身上少了女人香,也少了酒香,只剩陆小凤自己的气味。一个好酒的浪子若是不碰女人,也不碰酒了,那他最近一定是遇上麻烦了。

陆小凤果然一扁嘴,委屈道:“不好,非常不好。”

花满楼问道:“陆兄如何不好了?是无酒可喝,还是无花可赏?”

每每陆小凤来找他,都是以这两件事为借口的。

陆小凤绕过琴,走到桌边坐下。桌上没有酒,只有温茶。可温茶对劳顿的人,比酒更可口。

陆小凤往肚内灌下半壶茶,才答道:“花倒是赏到了,就是没有酒喝。”

花满楼无奈笑了,吩咐人去取酒来,撩起衣袍坐在陆小凤对面。他道:“你啊,明明现在最该喝的是热粥。再好好睡上一觉。”

他觉察出了陆小凤的疲惫困乏。他猜这只凤凰也许连羽都掉了几根。

陆小凤摇头,道:“但与花兄在一起,要喝酒才最开心,才最配。”

花满楼问道:“如何最配?”

他猜陆小凤会答赏花就该伴酒。同他一如既往的油嘴滑舌。

陆小凤却脱口道:“因为酒越喝越暖,与花兄在一起亦是越待越暖。”

这话同时拨过两个人的心弦。弦微颤,心也微颤。

酒来了。花满楼斟满两杯,陆小凤取了一杯,花满楼也端起一杯。

花满楼笑道:“那我便陪陆兄喝到暖。请!”

陆小凤也笑,他的笑是暖的,自内而外的暖,由心而发的暖。却也暗蕴着几丝怅然。他笑道:“哈哈,好,请!”

酒过数巡,陆小凤眉梢漫上醉意。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亦或是不愿作世间独醒人。他不知,亦不去想。

陆小凤手撑着额头,目光滞在对面白衣公子身上。花满楼温雅如初,未有醉态,不是酒量比陆小凤好,而是喝得不如陆小凤猛。

陆小凤呢喃道:“花满楼,我本想与你一辈子这般对酌。”

花满楼觉出异样,心下微涩,却仍笑着。他道:“那便一辈子与我对酌。”

陆小凤又道:“我本想与你一辈子做好友。”

花满楼也道:“那便一辈子与我做好友。”

陆小凤摇头,醉意更甚,眼神更朦胧。他摇头,道:“可我此次来,我们便再做不成朋友了。”

花满楼觉得疼。寻不到根源的疼。仿佛全身都在疼,却又似乎没有地方疼。花满楼的心又有些颤,他的声音亦有些颤。他问:“如何做不得朋友?”

陆小凤不答,却问他:“花满楼,花家六公子喜宴那晚你离开桃花堡时,有没有想过要告诉我?”

陆小凤问得小心翼翼,对答案还有几分畏怯。他想,花满楼纵然只是想过,他也知足了。至少花满楼对他也是有义的,他的一腔真心还不至于空付。

花满楼心下有疑,却仍答道:“爹有事找我,我走得急。后来爹说已告知你。”

他问得这般郑重时,花满楼不会玩笑,更不会说谎。若不能说,他只会不答。

此事真与花满楼无关。

陆小凤笑了。他道:“足够了。你是真心待我的,便足够了。”

他在这世间受尽摆布,遭欺遭骗,但花满楼确是真心待他。无论他们相遇是否有人刻意安排,至少他们相知情谊是真。足矣。足矣。

陆小凤一双点漆的眼深沉得几乎与夜同色。他再看花满楼,真真切切,已无迷雾环绕。他笑,舒心真挚的笑,再无怅然,再无醉意。

花满楼问道:“陆兄,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小凤饮尽最后一杯,起身,轻轻一抖袍,似要抖去身上尘埃,似要拂去两人情谊。他道:“世事多舛,去日苦多。花满楼,你好自珍重。”

 

拾壹

 

陆小凤走了。

他的轻功已能排入天下前五。但花满楼若想追,陆小凤一时半刻也甩不掉他。

可花满楼未追上去。

他心太寒。寒到四肢发冷,行止僵硬。

花满楼的手垂下,触到自小佩戴在身的连心锁。

青衣楼一事后,陆小凤不知找了多久才将这连心锁寻回来。交到他手上时,还不忘调侃他:“花兄这连心锁可让我一通好找,以后还是好生放着,别再随意送与女孩子了。”

他接下,握在手心时,玉锁上仍带着陆小凤暖炽的温度。

陆小凤身上一直很暖,暖得如周身燃着火焰的凤凰,炽热却不灼人。

曾有段时日,陆小凤天天往百花楼跑,最后直接赖在了楼里。那时正值春花烂漫,百花楼群芳争艳,花满楼也觉得喜不自胜。他与陆小凤玩笑,道:“陆兄如此勤地往这小楼跑,百花楼怕是都要改名了。”

陆小凤面上笑出梨涡,喝着去年与花满楼一起制的百花酿,好不惬意,好不自在。他问道:“哦?花兄说要改成什么?”

花满楼道:“怕是要改成凤栖楼了。”

陆小凤摆摆手,道:“花兄此言差矣。”

花满楼道:“差在何处?”

陆小凤道:“叫百花楼,纵是花兄走了,楼里也仍有百花。但若是叫凤栖楼,若花兄走了,楼里却不会再有凤凰。”

能让凤凰栖下的并非小楼,而是花满楼。

陆小凤在乎的从来不是赏花饮酒,而是朋友。

但这只凤凰再不会来他身边栖身了。

 

花如令或许不比陆小凤聪明,但心思却比陆小凤机巧。

毓秀山庄进出都只得一条路。

花如令料定陆小凤会去找花满楼,便早在毓秀山庄的唯一出路前布下重重埋伏。陆小凤一旦进去,就再走不出来。

陆小凤已猜到会有埋伏,也已猜到这条路易进难出。却仍要去找花满楼。

花如令或许低估了陆小凤的聪明,却未低估花满楼于陆小凤心中的份量。

陆小凤踏出山庄第一步,便已感受到风中肃杀之意。

陆小凤停在路口,一抖袍,负手而立。

自山野间涌来的狂风拂面而来,陆小凤衣发翻飞。

花如令站在他十丈远处。他们之间却隔着一道天堑。

九个影子一般的黑衣人。九柄漆黑如墨的短刃。

天谴阵。

暗如夜色,静若浓云,动似雷击。

一动即是天谴。

只要是凡人,便逃不出天谴。

陆小凤看向花如令,嘴边还有笑。纵使心再宽,面对如此绝境都难笑出来。他却笑着。他淡然道:“花家主。”

花如令面色沉凝,道:“陆贤侄。”

陆小凤已不叫花满楼花兄。也不叫他花伯父。

他却仍叫陆小凤陆贤侄。

陆小凤道:“我既已看清,花家主又何必再演。”

花如令面色依旧沉重,目光里却已显出成竹在胸。他道:“陆贤侄聪慧过人。”

陆小凤道:“却不够聪慧。”

花如令摇头,道:“是太过聪慧。”

陆小凤自嘲一笑,道:“是太过聪慧。”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看破棋局。

他宁愿未看破这局,便可不辞劳苦、义无反顾地去救花满楼。便可继续做这傀儡。便可还是花满楼的挚友。

陆小凤问:“花家主可曾想过收手?”

花如令苦笑道:“出手已是无奈。”

陆小凤了然,道:“假若当今天子并无那般心思呢?”

花如令道:“只是早晚。”

陆小凤道:“花家主只是以己之心度他人之心。”

花如令摇头,道:“陆贤侄只是不懂位高权重者的心思。”

陆小凤轻笑,笑得坦荡,笑得洒脱。他叹道:“也是,我一个江湖浪子怎么揣度得出天子的心思。”

陆小凤向花如令抱拳,道:“那便恭喜花家主大计将成。如今天下易姓恐怕也只是早晚。”

花如令道:“陆贤侄不怪我几次三番利用?”

纵是怪,又能如何?

陆小凤似笑非笑,笑似苦非苦。他反问道:“若非花家主斡旋,在下又怎能有幸结识七公子呢?”

花如令大笑,也不知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花如令道:“想必陆贤侄已见过楼儿。”

陆小凤道:“是。七公子慷慨大度,还请我喝了不少好酒。”他笑着,似在回忆那酒的味道。

花如令又道:“那想必陆贤侄已知楼儿与此事无半点关系。”

陆小凤亦道:“花七公子心地善良,又怎会搅进这吞人噬命的局里?”

花满楼从不杀人,也不会害人。花如令的局将弑的是万千性命,花满楼若知,怎会助他?

花如令面含不忍,问道:“陆贤侄是潇洒的人,既知楼儿无关此局,亦知他无心欺你害你,又怎会与楼儿断交呢?”

陆小凤在夜色掩映下也将花如令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他苦笑道:“因为我知道,今夜不是我死在花家主手中,便是花家主亡命我手。”

若是他死,他不忍让花满楼知道挚友葬身于家父之手。若是花如令死,他也不忍花满楼陷于杀父之仇与朋友之义间。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若是我死,只盼花家主为天下苍生着想,不要罔顾百姓性命。”

花如令道:“陆贤侄应知一将功成万骨枯,改朝换代又岂止一将功成?”

陆小凤叹的气更重。他问道:“那本账簿已在花家主手中?”

武当大典之上,陆小凤取走了紫金冠,却用尽千般办法也未找到那本账簿。他想起那与他一同出手的黑影,那人取走的是七星剑。

真正的账簿只怕已到了花如令手中。

陆小凤寻到的线索皆被花如令动过手脚,自然不会全是真的。

线索不是真的,又怎么能找到真的东西呢?

花如令道:“不错。”

陆小凤道:“万望花家主莫要错用!”

花如令道:“陆贤侄放心。账簿我不会让人看,更不会让人抄录。账簿只做威慑,若非万不得已,花某不会置江湖弟兄于死地。”

陆小凤面上恻然一扫而空。他道:“有花家主此言,我便不再多说了。”

花如令挥袖,衣衫猎猎。他朗声道:“陆贤侄,请!”

请上路!

请上出庄之路!

请上黄泉之路!

夜色深重沉抑,如稠墨。

陆小凤却大笑,既慨且慷。雾染衣襟,霜凝鬓发,寒风萧萧而来,浓云滚滚而至,他自屹然在这一方天地间。

 

拾贰

 

陆小凤笑完,九道锋刃已至。

不见刀光,只见刀影。

九个影子一般的黑衣人已真变成了影子。他们身形枯瘦,身影飘忽,身法诡异,形同鬼魅,诡谲怪异。

他们的短刃透着寒气。来自地狱的寒气,死亡的寒气!

九人齐动,一招一式间皆是配合。

九道锋刃挥舞得细密如雨,刀势却迅疾如雷。

果真是凡人逃不过的天谴。

陆小凤只有两只手。只能夹住两把短刃。

他指下用劲,刀身却无损。花如令早已想到他的绝技灵犀一指,这刀身竟是由玄铁精铸的。

他已夹住两把短刃,松开,刀便会顺势刺入他胸膛,不松,他双手便不能去应付其他刀刃。

那两把短刃如在他指间生了根,他双手不动,那两个影子便进不得一分,也退不得一分。

但他们有九个人。少了两个,仍有七个!

一个人能在如此迅疾的攻势下夹住两把短刃已很不容易。一个人要在如此杀阵中活下来更不容易。

陆小凤腾挪转身,两道锋刃贴着他腰间划过。他仰头,避过直取他头颅的两道利刃。两道刁钻狠辣如毒蛇的刀影自下盘直攻向他双股,陆小凤双足轻点,如鸟展翼将飞般收腿。

他悬在半空,已躲过那一双蛇般刀影。

但影子共有九个,短刀共有九柄。还有一人,还有一刀!

而陆小凤已悬于空中,双手受制。

这最末一刀,后发却同至,刀势看似缓慢却暗含百般变化。最后一刀,是真正的雷击天谴!

这一刀下去,鬼差将来,天地又会添一缕孤魂。

但这一刀却不会再往下一分。

因为这一刀已被制在一对绝世无双的手指间。

灵犀一指!

陆小凤只有两只手,只能夹住两把刀。陆小凤不会有第三只手,但灵犀一指有第二个人会!

陆小凤本以为自己会闻到血气,闻到死亡的味道。但他却闻到了花香,生机的味道。

那是远山送来的松柏清香,是潺潺而来的清润幽泉,是自翰墨书册间飘来的浅淡雅香。那是花满楼的味道。

花满楼松开指间锋刃,袖袍卷住那人刀刃与手腕,一带,人影扑倒,刀锋离他胸口不过一寸,一送,那道影子倒飞出两三丈。他一转身,一双袖袍再挥向直攻陆小凤下盘的两个影子。

飘逸灵动,却制敌有术。

陆小凤不再处处受制,双手劲力相错,再松手时,两柄将刺入他胸膛的短刀相接,却与他胸膛相距甚远。

花满楼背对着陆小凤,未发一言,配合却是默契无间。

眨眼间,两人已各出三招,招招皆是险象环生,九死一生,却悉数被他们化险为夷,转死回生。

花如令喝道:“住手!”

九道黑影一滞,听令停手,各自退后五步,将两人围住。五步,转瞬即至的距离。无处可逃的距离。

花满楼蹙着眉,道:“爹!”

他只说一字,一字却已道尽千言。

无论是陆小凤还是花如令都确定方才他们说话时十丈之内没有其他人在,若人在十丈之外,他们听不见,便也听不见他们。但花满楼眼盲,眼盲之人的耳朵本就比常人灵敏,花满楼的耳朵更是比大多盲人还要灵敏。

花满楼听见了,花如令知道。但花满楼听见了多少,花如令却不知。

陆小凤心内又喜,又苦,更涩,正百感交集着,却不知该对花满楼说些什么。

花如令对花满楼冷脸都极少,对花满楼发怒更是几乎未有过。但此时他却厉声道:“楼儿,你退下!这事你不该管,也无法管!”

以花满楼的聪慧,就算只听了只言片语也能大概猜出事情缘由始末。而以花满楼的仁心……

花如令怒入肺腑,直想将那些本该看着花满楼的人鞭笞三百。这事,从始至终,花满楼都不该知道!

花满楼焦急,惊诧,难过。他道:“爹,陆兄于你于我,皆是救命恩人。今日此番,我定不能坐视……”

陆小凤却打断他:“花满楼,这事你不该管。”甚至连知晓都不该。

陆小凤望着花满楼,心间既是感动,更是不忍,方才的潇洒姿态已是不复。

刺耳的言语花满楼听过不少,却从来都不予理会,仍是淡然处之。他自从容,他自翩翩。

可陆小凤的一句话,入了花满楼的耳,也入了花满楼的心。刺耳,也锥心。

花满楼笑了,他只笑,清雅温润一如往日。他笑对陆小凤,道:“无论该或不该,我都会让陆兄活着离开。”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似梦境,轻得似月光,轻得似山风。却重重地落在陆小凤心上。陆小凤的心,从未如此沉重,陆小凤的心弦,从未这般震颤。

陆小凤道:“花……花满楼……”这一刻,他亦想唤他花兄。

油嘴滑舌的陆小凤竟也有张口无言的一天。他不知自己是无话可说,亦或是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花满楼望向陆小凤,眼中无神,眼底却是一片澄澈。他拿起陆小凤的手,将一物放入他掌心。入手温凉。温凉入心。

陆小凤认得出那是什么。那是花满楼的连心锁。花满楼自小佩戴,送出过一次又被他找回来还给他的连心锁。

陆小凤找到它时,曾想过将它藏着,免得花满楼再随意送人,又让他以为他出了事,紧张兮兮地寻过去。他未想过自己的私心。他亦未看清自己的私心。

往日他看花满楼总觉是雾里看花。其实那层雾本不在花满楼身上。却在他心里。

陆小凤有一双好眼睛,却会犯糊涂。

他终是将连心锁还给了花满楼。连心锁又终是回到了他手中。

花满楼道:“陆小凤,你我若再做不成朋友,那不做朋友又如何?”我真心待你,你亦真心待我,如此足矣。

他洒脱转身,清风盈袖,衣袂如挥毫。他道:“爹,您说过,我连心锁所赠之人便是有天大的要求花家也会满足。如今陆小凤拿着连心锁,您还要留他吗?”

花如令面色渐沉。信誉二字,无论是对商人,还是江湖人都至关重要。

却绊不住成大事者的脚。

花如令挥手,扬声下令:“送七公子回庄内!”

四周阴影里接二连三地冒了更多影子般的黑衣人,山庄的唯一出路,当真已是十面埋伏四面楚歌。

 

拾叁

 

三四十道黑影将陆小凤与花满楼层层围住。

每一道影子都是花如令倾力培养的暗卫,是花如令的暗棋之一。三大世家的家主、子嗣与其门客高手一个都未曾从他们手下逃脱。

陆小凤,再加上花满楼,又如何当得三大世家过百高手?

庄外却忽然吹来了一阵风。寒冷又锋锐的风。

满月已下柳梢。人却又上柳梢。

那人一身白衣,比夜雾更白,比满月更白。他如一片雪花沾在柳梢,冷,且轻。他腰间佩一乌鞘长剑,还未拔剑,周身已剑气环绕。

他即为剑,锋锐,凌厉。

世上轻功如此好的人屈指可数。人即是剑的却只一位。

西门吹雪。

花如令面上惊色一闪而逝,转眼又仍是从容稳重的家主。他扬声道:“西门庄主远道而来,花某有失远迎。”

西门吹雪与陆小凤交换了一瞬的眼神,看向花如令时目光已锐如剑锋。他冷然道:“不必迎。”

花如令明知故问,道:“不知西门庄主来此所为何事?”

他面对西门吹雪的目光竟是丝毫不露惧色。

西门吹雪道:“救人。”

西门吹雪再冷,对朋友也有几分暖。这几分暖已足够让他自万梅山庄赶来此处。

他先前并不知陆小凤此番困境是花如令所致,他只知陆小凤为救花满楼抢了一本账簿。一本关乎无数江湖人身家性命的账簿。

他不知陆小凤要去何处,但知可来花家询问。

误打误撞。

但他已来了。他本就为救陆小凤而来,来了自然要救陆小凤。

花如令笑道:“西门庄主竟有出庄只为救人,而不为杀人的时候。”

西门吹雪冷冷道:“救人即要杀人。”

花如令的面色终是变了。无人能在西门吹雪要出剑时仍能面不改色。

西门吹雪自柳梢落到地面,一步一步徐徐踏近。

无人敢拦,无人敢动。

他的气势如森寒剑锋刺入影子里。他愈近,他们愈觉得如有重重山岳压迫而下。

他与花如令之间只隔了五丈。他道:“花家主不是用剑之人。”

花如令点头,道:“我非习剑之人。”

西门吹雪道:“花家主心中有剑。”

花如令心中已剑指天下。

花如令道:“是。”

万籁俱寂。

山间忽来了一阵风。

风动,他动。利剑出鞘,剑光如虹,剑鸣如龙,剑气冲霄。

他至,风却还未至。

他不动时,所有人都未动。他动时,所有人皆动。

攻敌所必救!

大半的影子涌向了陆小凤。

他们很聪明。西门吹雪既是来救人的,便不会让陆小凤出事。

花如令疾退。群影疾进。

西门吹雪剑下不会有活人。纵是如此,一道道影子仍是心甘情愿,前赴后继地扑向西门吹雪。

剑光一闪,是一道迅捷且优美的弧。弧的尽头,是一道影子的咽喉。

剑上沾了血。西门吹雪却未去吹。反正还要沾更多血,此时吹去,又有何用?

剑光又是一闪,黑色衣襟已破,他森冷剑锋没入影子的胸膛,又轻巧地抽出。像是丝毫未遇到阻力。

漫天刀影与剑光交错。影子的刀是玄铁所铸,西门吹雪的剑却是天下利器。

陆小凤的指头夹不断,西门吹雪的剑却能破开。

影子们的配合不可谓不默契,却未来得及结下对付陆小凤时的精密阵法。

第五个影子死于西门吹雪剑下时,花如令面前已无人了。不是无人来救,只是来不及。先前影子们几乎都围在陆小凤身边。

攻敌所必救。

正攻向陆小凤的影子皆停了手,朝花如令赶来。

他们比西门吹雪慢了一步。一步,满盘皆输。

西门吹雪已出剑。

满月的光华似乎尽被这一剑收去。剑光明如秋水,却是冰冻三尺的秋水,寒彻入骨的秋水。

一剑西来!

剑锋是冰冷的。却被夹在了温暖的指间。

灵犀一指!

那是天下无双的绝技,西门吹雪的剑也是天下无双的剑。

剑势顿弱,却未尽!

森冷寒光仍刺入了胸膛。温热的血沾上了冰冷的剑锋。

陆小凤胸口一痛,四肢僵冷,似有鲜血要冲出口。但冲出口的只有一个名字。

“花满楼!”

花满楼指间便是西门吹雪的剑。西门吹雪的剑下便是他的胸膛。

西门吹雪的剑太快,疼痛现在才漫上花满楼的胸口。那不仅是痛,更是冷。死亡的冷。

花如令大喊:“楼儿!”

西门吹雪收了剑。他的面色不再只有冷,还有几分苦。他甚至忘记吹去剑上的血。

花如令扶住花满楼的肩,怕他倒在冰冷的地上。

陆小凤推开他与花如令之间的影子,飞奔到花满楼面前。

白衣上的殷红刺痛了他的眼。刺痛了一个浪子的心。刺伤了一个浪子的心。

花满楼没有要倒下,花如令扶着他。他仍站得端直,他仍是那个温润文雅的浊世佳公子,只是衣襟上染了些血渍。并不碍眼,却让人心感悲切。

陆小凤握住他的手。温暖的手。还好。还未变凉。

陆小凤的心跳传到花满楼的手中。他的心跳,急,且乱,且慌。

陆小凤道:“花满楼……花满楼……”他似是失了言语。伶牙俐齿的陆小凤失了言语。

花满楼笑了,一如往昔的温柔和煦。他侧头望向花如令,神色里满是安慰。

花如令本不算个老人,他身体健硕,精力十足,面上神光烁烁,最多只是半老。现在却像是一步迈入了老年。

花满楼轻声道:“陆小凤,你该走了。”

轻得如朦胧星光,轻得如迷离晨雾。却再重重落在陆小凤心上。

痛。且痛。

花如令闭了眼,不去看陆小凤与西门吹雪。

花满楼嘴角带着笑,道:“剑锋离心脏尚有一寸有余。你们安心。”

花如令与陆小凤猛地长出口气。

西门吹雪看向花满楼的眼睛。那双眼正“看”向他,无责罪,无恐惧。只是宁谧,只有温润。他的笑淡然,柔和,却有股难以忽视的韧性。

西门吹雪不认同他的善,却也钦佩他的善。

陆小凤的眼里蓦然涌上些湿意。男儿有泪不轻弹。但现在知道花满楼不会死,他大哭一场又如何?

他胸口的疼痛散去了许多,看见将沉的满月也觉得甚是明亮动人。

花满楼轻咳一声,身子晃了晃,嘴角渗出些血丝。他不去擦,也不甚在意。他笑道:“你还不走,我就还不能去包扎。”

陆小凤听见,便想转身就走,却又舍不得松开手。他暗骂自己,硬生生将手松开。手收回身侧,又悄然握紧,只想那温度在指间多留一刻。

他心间有些憾然。触到怀中那枚玉锁时又尽消了。

陆小凤望着花满楼,明知他看不见,眼中仍是盈满了情意。恐怕他这一生,都未在眼中凝出过如此浓厚的感情。如今,他却这样看着一个瞧不见他的眼的瞎子。

他道:“花满楼,保重。”

话音落下,他与西门吹雪已飘飞到三丈之外。

花如令仍扶着花满楼,他低着头,挥手示意影子们莫要去追。

花满楼听见陆小凤与西门吹雪已在出庄路上,心下安然。他抬手握住父亲扶在肩上的手,花如令叹了口气,却未说什么。

花满楼想到些旧事,忽的扬声道:“陆小凤,小楼的名字还是改了好。”

渐远的两道人影中有一道滞了滞。

山风送来一阵舒朗的笑声,与一句话,“你说改成什么便改成什么!”

凤栖楼。

楼在,凤凰在。

花满楼不会走,凤凰自然会来栖下。

 

【END】


【注:陆小凤怎么看穿花老爷的呢?其实跟西门来救场一个道理。那颗石子不是花老爷发的,花老爷应该是中了毒用不了真气的,但知道陆小凤藏在横梁上的应该只有花老爷。但是小鸡没有七童那么好的耳力,就以为是花老爷坑他,那个石子的劲气不是用不了真气的人能发出的,他知道花老爷没有中毒,再加上以前的预感,一下想通了。然后又想通了很多事。其实是误打误撞,花老爷的确是偷偷服了解药,武功恢复了,但是并没想过要显露出来,那颗石子是黑衣人发的,被小鸡误会了。】

 

【再注:虽然是电影设定,但是有原著人物。部分关于他们的描写也是参考原著来的。比如殷羡挥金如土交游广泛是原著魏子云对他的评价。

这个时间设定是大金鹏王之后不久吧。绣花大盗还没有出来。沙曼更没有出来。】

 

【作者废话:以后七公子会不会变成七皇子我不知道,也不想去想啦~\(≧▽≦)/~最后的意思就是七童养好伤就会回小楼,小鸡就会去找他!

喜欢的江绝、天下和跗骨都是朝堂逼江湖,这次就偏要让江湖推翻朝廷出口气(bushi)写的时候脑补的花老爷是道明叔和奕君儿_(:з」∠)_

后面是特供BE彩蛋(bushi)希望是HE的小伙伴就不要往下翻啦】

【想看HE的小伙伴请在这里停下】


【我其实是不忍心放出来的】

 

【BE预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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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确定要看吗?】

 

【超长超良心的分割线】

 

拾肆

 

剑锋离心脏尚有一寸有余。

剑气却已入心。

一剑自西来,一人往西去。

花满楼能坚持到陆小凤与西门吹雪离开已是极限。他不忍让陆小凤看见他倒下。

陆小凤心里的鲜花满楼该一直屹立的。

花如令一直扶着花满楼,他感觉到了自花满楼体内逝去的生机。他亦感觉到了花满楼对陆小凤的心。

花满楼不愿让陆小凤知道楼台将倾,百花不复。

花如令低着头,才能不被陆小凤看出端倪。

西门吹雪亦不会告诉陆小凤。花满楼的眼虽盲,却能诉说许多。花满楼看他那一眼,他已懂他。

花满楼会自这世上消失。却非死去。

 

江湖浪子陆小凤有了一处定居。名唤凤栖楼。楼门大开,从不拒客。

他在楼里悉心养花,对那些花比对他过去的情人还细致温柔。

不过他到底是生手,花儿被他养死了一盆又一盆。待到他终于摸索成熟手,又养活了一盆又一盆。

他时常叼着草叶倚在桅栏边陪他的花儿晒太阳。

路人经过,问道:“你在干嘛?”

他欣然笑了,面上两点酒窝,答道:“等人,等一栖身之所。”

 

【完】

【等一栖身之所,等一不归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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